第二百四十五章:寒流
第二百四十五章:寒流 (第2/2页)谢望城负责的光刻胶中试项目,在初步解决放大生产问题后,开始向下游几家主要的芯片制造厂送样测试。反馈陆续回来,有肯定,有改进意见,但也有一家重要的潜在客户——一家合资大型芯片厂——给出了几乎是否决的回复。
对方的评估报告写得相当专业且犀利:产品在基础性能上已接近国际二线品牌水平,但在“批次间稳定性”和“特定工艺窗口下的缺陷密度”两个关键指标上,与国际一线品牌仍有“显著差距”。报告末尾,对方采购负责人私下通电话时,语气委婉却现实:“谢博士,你们的技术进步很快,我们很钦佩。但生产线停一分钟损失都巨大,我们不敢冒这个风险。除非……你们的价格能有绝对优势,或者,能证明稳定性问题得到了彻底解决。”
“绝对优势”意味着赔本赚吆喝,不可持续。“彻底解决稳定性”则是一个系统工程,涉及原材料纯度、生产环境控制、设备精度、工艺参数优化乃至质量管理体系的全面升级,绝非朝夕之功。
几乎同时,基地管理层召开战略会议,传达上级精神:在“调整、巩固、充实、提高”的基调下,中试基地需要更加关注“短平快”、能迅速产生经济效益的项目,对一些投入大、周期长、前景不确定的“硬骨头”项目,要重新评估,必要时“缓一缓”。
会议室里,谢望城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。他负责的项目,显然属于“投入大、周期长”的范畴。一些原本支持他的同事,目光开始闪烁;基地主管领导在总结时,虽然肯定了他们前期的成绩,但也多次强调“要算经济账”、“要考虑市场现实”。
散会后,谢望城独自走到基地楼顶的天台。南国的冬阳暖洋洋的,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。俯瞰着楼下繁忙的厂区和远处不断生长的城市天际线,他第一次对自己选择的这条“产业化”道路产生了深刻的怀疑。在科学院,压力来自学术本身;在这里,压力来自四面八方:技术、成本、市场、政策、甚至人际关系。就像逆水行舟,需要耗费数倍于顺流时的力气,却可能仍在原地打转,甚至后退。
他想起了父亲正在武陵山啃的“硬骨头”,想起了祖父最终消失在无名岛外的海浪中。自己遇到的这点挫折,比起他们,似乎算不了什么。但那种孤立无援、前路迷茫的感觉,却是相通的。
手机在口袋里震动,是父亲谢继远发来的一条简短信息:“望城,武陵山这边,质量关口,如履薄冰。你那头,风浪如何?勿躁,细察水流,把稳舵。”
短短几句话,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。父亲没有说大道理,只是分享了自己的处境,并给出了最朴素的建议:观察,稳住。
谢望城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,慢慢呼出白雾。是的,不能乱。他回到办公室,召集项目核心团队。
“外面的风声,大家都听到了。”他开门见山,“合资厂的评估报告,是盆冷水,也是面镜子,照出了我们真实的差距。基地的战略调整,是现实压力,也是提醒。我们这个项目,确实不是‘短平快’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团队成员或沮丧、或不服、或忧虑的脸。“但是,差距找到了,方向就明确了。市场暂时不认可,我们就做到让它不得不认可。项目周期长,我们就把它拆解成一个个可以阶段性验证、可能产生派生价值的小目标。”
他走到白板前,开始勾勒:“合资厂指出的‘批次稳定性’,核心是原材料纯度和生产过程控制。我们可以联合国内有潜力的化学品供应商,成立联合攻关小组,专项提升关键单体纯度;同时,在基地内部,推行更严格的统计过程控制(SPC),把稳定性数据做到可视化、可预测。”
“至于‘特定工艺窗口下的缺陷密度’,这需要更深入的机理研究。我们申请不到更多资源做全面的基础研究,但可以聚焦于客户最关心的两三种特定缺陷,利用现有设备,设计精巧的实验,搞清其产生根源。哪怕只解决一种,也是突破,也能形成我们的独特优势和技术壁垒。”
他的思路越来越清晰,语速加快,带着一种被压力激发出的锐气:“上级要‘经济账’,那我们就拿出更精细的账本。不仅要算投入,还要算未来国产替代的战略价值,算技术积累的长远意义,算我们团队在攻克世界级难题中提升的能力价值。我们可以主动缩减一些远景目标,集中火力,争取在六个月内,拿出在‘批次稳定性’上具有说服力的数据和改进方案,同时,针对一种关键缺陷,提出有效的解决方案。用阶段性成果,争取生存和发展的空间。”
团队的情绪被重新调动起来。绝望感被具体的目标和路径所取代。他们开始讨论细节,分配任务,计算资源。尽管前路依然艰难,尽管寒流未退,但船舵似乎重新握紧,航向在逆流中再次被坚定地校准。
谢望城知道,这不会是一条坦途。但他也明白,无论是祖父面对的狂暴自然,父亲面对的计划经济坚冰,还是自己面对的市场与技术的双重逆流,谢家人骨子里那种“把稳舵、向前拱”的劲头,从未改变。寒流中,正需淬炼锋芒;逆水处,方能考验真正的航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