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九章风起于苹
第二十九章风起于苹 (第1/2页)王承恩是在黄昏时分回到端本宫的。他带回的消息,让朱由检心中那根紧绷的弦,又收紧了几分。
“王安公公确实病倒了。”王承恩压低声音,语速很快,“李典簿说,是三日前的事。症状是腹痛呕吐,太医院只说是饮食不洁引发的急症,开了几副温和的方子。但奇怪的是……”
“说。”
“王安公公发病前一日,曾与魏进忠在值房内密谈近一个时辰。具体谈了什么无人知晓,但有人听见值房内传出过争执声。”王承恩的声音更低了,“而发病那日中午,王安公公只用了司礼监小厨房送来的午膳——那是魏进忠特意吩咐厨房,给几位当值公公加的菜。”
朱由检眼中寒光一闪:“有人验过那饭菜吗?”
“没有明证。”王承恩摇头,“但王安公公发病后,他贴身伺候的一个小内侍,第二天就被调去了浣衣局。李典簿说,那小内侍平日里嘴很严,不该说的话从不多说。”
调离知情者,这是宫里处理麻烦的惯用手法。朱由检心中已有了判断。魏进忠此人,行事果然狠辣。
“骆养性呢?”
“这个骆千户,背景不简单。”王承恩继续禀报,“他是锦衣卫世袭千户,父亲骆思恭曾任锦衣卫都指挥使,如今虽已致仕,但在锦衣卫中仍有影响力。骆养性本人是万历四十年的武进士,在北镇抚司任职已有五年,以办事干练、手腕强硬著称。”
“他与魏进忠的关系?”
“明面上没有直接来往。”王承恩道,“但李典簿打听到一件事:两个月前,骆养性的弟弟在赌坊与人争执,失手打伤了人。本来要下狱论罪,但不知怎的,最后赔钱了事。而当时出面调解的,是东厂的一个档头——那人是魏进忠的远房亲戚。”
线索连起来了。魏进忠通过东厂的关系,替骆养性解决了家事麻烦,以此换取锦衣卫的暗中支持。这就是权力的交换。
“还有一件事。”王承恩犹豫了一下,“李典簿说,他昨日去司礼监交办差事时,听见两个小内侍在墙角嘀咕,说魏公公最近常往奉圣夫人客氏的宫里去。”
客氏!朱由检心中一震。这位天启皇帝的乳母,在历史上与魏忠贤勾结,权倾一时。如果魏进忠(未来的魏忠贤)现在就已经开始接触客氏,说明他的野心比想象中更大,布局也更早。
“知道他们谈些什么吗?”
“不清楚。客氏的宫室守得很严,消息很难传出来。”王承恩道,“但李典簿说,这几日往客氏宫里送东西的内侍,比往常多了三成。”
朱由检沉默片刻,走到书案前。他取出一张纸,提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名字:魏进忠、客氏、骆养性、王安。然后用线将它们连起来,形成一个简单的关系图。
“殿下这是……”王承恩不解。
“理清头绪。”朱由检放下笔,“魏进忠在司礼监内排挤王安,在宫外拉拢锦衣卫,在宫内结交客氏。这三条线若都成了,他在宫中的势力将难以撼动。”
他指着图上的“王安”:“这位王公公,我们必须保住。”
“可是殿下,咱们现在自身难保,如何能……”
“不是直接插手。”朱由检打断他,“太医给王安开的方子,你能打听到吗?”
王承恩想了想:“应该可以。太医院的药方都要存档,李典簿有个同乡在太医院当差,或许能抄一份出来。”
“去办。尽快。”朱由检道,“还有,想办法给王安那边递个话——不用太明显,就说本王前日读医书,看到‘饮食不洁’之症,需注意药材配伍,有些药性相克,反而会加重病情。”
这是隐晦的提醒。如果王安真是被人下毒,那么下毒者很可能就在他身边的饮食或药材中做手脚。提醒他注意药性相克,既是自保的方法,也是暗示他可能遭人暗算。
“奴才明白了。”王承恩点头,又想起什么,“对了,李典簿还让奴才转告殿下,说是……司礼监近日可能会对各宫用度进行第二轮核查,这次会更加严格。让殿下早做准备。”
第二轮核查?朱由检冷笑。魏进忠这是要借清查用度的名义,进一步确立自己在宫中的权威,同时寻找机会打压异己。
“本王知道了。你告诉李典簿,他的情分,本王记下了。”朱由检顿了顿,“另外,从咱们库房里挑两匹好些的缎子,悄悄送给他。就说……是给他家中老母做衣裳的。”
恩威并施,这才是御下之道。李典簿这种底层太监,最看重的就是实际的利益和未来的保障。
王承恩领命而去后,朱由检独自在书房中沉思。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,夏日的晚风带着湿热的气息,从窗缝中钻进来。
他走到书架前,取出一本《大明律》。翻到关于宫廷用度的章节,仔细研读起来。既然要应对核查,就必须先弄清楚规则。哪些是亲王的定例,哪些是额外的恩赏,哪些可能被视为逾制……这些细节,都可能成为别人攻击的武器。
读到深夜,朱由检揉了揉发酸的眼睛。他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:钱。
端本宫目前的开支,全靠内官监发放的份例和少量的年节赏赐。这些钱维持基本用度尚可,但想要做更多的事——比如暗中支持王安,比如收买眼线,比如未来可能需要的各种打点——就远远不够了。
必须有额外的收入来源。
但一个十岁的亲王,如何赚钱?直接经商是不可能的,那会招来御史的弹劾。接受外臣的馈赠更是大忌。那么……
他的目光落在后园的方向。那些菜苗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青色。
农事。这是目前唯一合理且安全的“事业”。但如果只是种些菠菜芫荽,又能值几个钱?
需要高价值的作物。
朱由检在记忆中搜索。这个时代,什么作物既适合北方种植,又有较高的经济价值?药材?花卉?还是……
他想起了陈元璞札记中提到的一种植物:红花。这种植物既可入药,又可作染料,在市场上价格不菲。更重要的是,它耐旱耐瘠,适合北方种植。
但问题是,红花种子从哪里来?宫中肯定不会提供。让陈元璞去找?可现在通信已经暂停。
他需要一个新的、可靠的渠道。
七月初六,天启皇帝病重的第六天。
晨起时,王承恩带回一个好消息:皇帝的病情有所好转,昨夜清醒了半个时辰,还喝了半碗粥。
“太医说,最危险的关头已经过了。”王承恩脸上难得露出笑容,“但皇上身体还很虚弱,需要长期调养。朝政暂时还是由内阁和司礼监共理。”
朱由检心中稍安。只要天启皇帝能挺过来,魏进忠就不敢太过放肆。时间,他又赢得了一些时间。
早膳后,他让贵宝去请刘婆子。
刘婆子战战兢兢地来了,不知殿下召见何事。
“刘妈妈,你在宫中多年,可知道哪里能弄到些花种菜籽?”朱由检问得随意,“本王想在后园多种些东西,但内官监送来的就那么几样,有些单调。”
刘婆子愣了一下,随即道:“回殿下,若是寻常菜种,奴婢倒是认识个老姐妹,她侄子在京郊有个庄子,常种些稀罕菜蔬。若是花种……御花园的管事太监那里或许有,但那些都是名贵品种,恐怕不会轻易给。”
“不要名贵的,只要好种易活的。”朱由检道,“你那位老姐妹的侄子,可能弄到红花的种子?”
“红花?”刘婆子想了想,“奴婢好像听她提过,她侄子去年种过一些,说是卖给染坊能赚不少钱。不过今年还种不种,奴婢就不清楚了。”
“这样,”朱由检从袖中取出一小块碎银——这是他仅有的私房钱之一,“你托你那位老姐妹问问,若能弄到红花种子,本王另有赏赐。记住,此事要悄悄办,不要声张。”
刘婆子接过银子,手有些抖:“奴婢……奴婢一定办妥。”
“去吧。办好了,本王不会亏待你。”
刘婆子千恩万谢地退下了。朱由检知道,这是步险棋。通过宫人从宫外私带物品入宫,一旦被发现就是重罪。但他不得不冒这个险。
午后,钱龙锡留下的书箱里,又有了新发现。
朱由检在整理书籍时,发现箱底有一个暗格。打开暗格,里面是几本手抄的小册子,看笔迹是钱龙锡亲笔所书。内容不是经义,而是他历年游历各地的见闻——各地的物产、风俗、民生疾苦,记录得详实而生动。
其中一册专门记录了北直隶的农业情况。钱龙锡在笔记中写道:“京畿之地,沃野千里,然农事多沿旧法,产薄民贫。若得新种良法,亩产增三成不难。”
看到这里,朱由检心中一动。钱龙锡留下这些笔记,恐怕不只是让他解闷那么简单。这位讲官似乎有意引导他关注实务,关注民生。
他继续翻阅,在另一页看到这样一段话:“万历四十四年,游历河南,见有老农试种甘薯,虽未尽得其法,然亩产已倍于粟麦。问其种从何来,曰闽商所携。思之,若此物能广植于北地,活民无数矣。”
甘薯!朱由检眼睛一亮。这正是他记忆中明末最重要的救荒作物之一。钱龙锡不仅知道这种作物,还亲眼见过试种。
他快速往后翻,希望能找到更多关于甘薯的记载。但遗憾的是,钱龙锡只是顺笔一提,并未深入。
不过这就够了。至少证明,在这个时代,甘薯已经传入北方,并且有人在试种。而他要做的,就是找到种子,找到懂种植技术的人。
陈元璞或许知道。但现在不能联系他。
朱由检将笔记小心收好。这些是宝贵的资料,也是未来的方向。
傍晚时分,王承恩回来了。他带回了太医给王安开的药方抄本。
朱由检仔细看了一遍药方。方子很常规,无非是健脾和胃、清热解毒的药材。但他在其中一味药材旁,看到了一个不寻常的注释:“此药需用陈年者,新采者性烈,恐伤脾胃。”
“这注释是谁加的?”他问。
“是太医院那位医士私下加的。”王承恩道,“李典簿的同乡说,这方子原本没有这注释,是那位医士抄方时特意写上去的,说是……有人嘱咐的。”
有人嘱咐?朱由检心中冷笑。嘱咐的人恐怕不是为王安好,而是怕他用新药见效太快,坏了好事。
“药抓了吗?”
“抓了。但王安公公那边似乎没用这个方子。”王承恩压低声音,“李典簿打听到,王安有个旧识是民间郎中,这几日悄悄入宫为他诊病,开了另一个方子。”
王安果然起了疑心。这位老太监能在宫中屹立多年,自然不是易于之辈。
“咱们递的话呢?”
“递到了。”王承恩道,“王安公公收到话后,沉默了很久,最后只说了一句:‘信王殿下有心了。’”
这就够了。雪中送炭的情分,比锦上添花珍贵百倍。
七月初七,乞巧节。
宫中依旧笼罩在压抑的气氛中,但各宫还是按照惯例,举行了简单的乞巧仪式。端本宫也设了香案,摆上瓜果,宫女们用彩线穿针,祈求心灵手巧。
朱由检没有参与这些仪式,他在书房里,继续研读钱龙锡的笔记。读到关于漕运的一章时,他忽然想起一事。
“承恩,”他唤来王承恩,“你去问问李典簿,近日宫中的用度物品,哪些是从南方运来的,哪些是京畿本地采买的。还有,漕运最近是否通畅。”
王承恩虽然不解,但还是照办了。
晚些时候他带回消息:“李典簿说,宫中大部分精细物品——如江南的绸缎、闽浙的茶叶、景德镇的瓷器——都是通过漕运从南方运来。但自去岁起,漕运就不太顺畅,一是运河时有淤塞,二是沿途关卡勒索严重。所以今年宫中许多用度,都改从京畿采买,虽然品质稍差,但价格便宜,供应也稳定。”
朱由检若有所思。漕运不畅……这意味着南北物资流通受阻,南方财富难以输送到北方。而京畿本地经济,或许因此有了一丝发展机会。
他又想到陈元璞的农庄。如果能在京郊种植经济作物,直接供应京城市场,是否可行?
但这个想法目前只能停留在脑海中。在没有足够实力之前,任何大规模的经济活动都会引来注意。
乞巧节的夜晚,月色很好。朱由检站在庭院中,看着天上的银河。牛郎织女的传说,在这个时代是妇孺皆知的。但他心中想的,却是另一个问题:如何在这看似平静的深宫中,织就一张属于自己的网。
远处,隐约传来丝竹之声。那是某宫在举行小型的宴乐。在这非常时期还敢如此,要么是没心没肺,要么是有所依仗。
朱由检摇摇头,准备回屋。就在这时,他听见墙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。
不是宫人那种规整的步伐,而是刻意放轻、时走时停的脚步声。
他示意王承恩噤声,两人悄悄走到宫门后,从门缝往外看。
月光下,两个黑影正贴着宫墙移动。看身形都是男子,穿着深色衣服,动作敏捷。他们在端本宫墙外停留了片刻,似乎在观察什么,然后继续向前,消失在夜色中。
“又是他们。”王承恩低声道,“和贵宝那日看到的一样。”
朱由检沉默。一次是偶然,两次就是有意了。有人在监视端本宫。
“知道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吗?”
“看方向……还是司礼监值房。”
朱由检眼中寒光一闪。魏进忠,你就这么急吗?
他转身回屋,在书案前坐下,提起笔,却久久没有落下。
监视、搜查、下毒、拉拢……魏进忠的手段一套接一套。而自己,却只能被动应对。
不行,必须化被动为主动。
他放下笔,走到窗边。夜风吹进来,带着夏日的温热,也带着一丝躁动不安的气息。
风起于青苹之末。而现在,风已经起了。
他需要做的,不是躲避风雨,而是在风雨中,找到自己的方向。
更重要的是,他需要盟友。
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,但若是能联合那些同样受到威胁的人……
王安是一个。但还不够。
朝中那些正直的大臣呢?宫中对魏进忠不满的太监呢?甚至……那些同样在权力游戏中挣扎的嫔妃呢?
朱由检心中渐渐有了一个模糊的计划。但这计划需要时间,需要耐心,更需要精准的判断。
他走回书案前,铺开一张新的纸。这一次,他没有写任何字,而是画了一张图——一张人际关系图。以魏进忠为中心,向外辐射出各种势力。然后,他在那些可能与魏进忠有矛盾的人名旁,做了标记。
这将是他的“盟友地图”。也是他未来破局的关键。
夜深了,烛火将尽。朱由检吹熄了灯,在黑暗中静坐。
他知道,从明天起,一切都将不同。
风已起,浪将涌。而他这只小船,必须在这惊涛骇浪中,不仅要不翻,还要学会……乘风破浪。
第三十章蛰伏待时
七月初九,天启皇帝病重的第九天。
晨钟响起时,王承恩带回一个确切的消息:皇帝已能坐起用膳,虽仍虚弱,但性命无碍。太医院上奏,言“圣体渐安,再调养旬日便可理政”。这道奏疏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,让沉寂多日的紫禁城泛起涟漪。
朱由检听到这个消息时,正在后园观察那些菜苗。连日的精心照料有了成效,菠菜已长出四五片真叶,芫荽也亭亭玉立,绿意盎然。他直起身,掸了掸手上的泥土。
“各宫有什么反应?”
“都松了口气。”王承恩道,“永和宫、长春宫今早就开了宫门,御花园里也重新有了人影。司礼监那边传下话来,说皇上静养期间,各宫仍须谨守本分,但不必再像前几日那般闭门不出了。”
不必闭门不出,意味着端本宫与外界的联系可以恢复。但朱由检知道,经过前几日的搜查与监视,有些事情已经不同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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