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九章风起于苹
第二十九章风起于苹 (第2/2页)“李典簿那边有什么新消息?”
“正要禀报殿下。”王承恩压低声音,“李典簿说,司礼监对王安公公的态度,这几日突然好转了。昨日还特地派了御医去复诊,送了些上好的药材。”
墙头草的转变,往往预示着风向的变化。天启皇帝病情好转,魏进忠便暂时收敛了爪牙——至少表面如此。
“骆养性呢?”
“锦衣卫的人都撤了。据说骆千户被派去查一桩京城富商通敌案,短时间内不会在宫中走动。”
朱由检点点头,心中却在快速盘算。危机暂时解除,但隐患仍在。魏进忠不会就此罢手,他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的方式。
“殿下,”王承恩犹豫了一下,“咱们……要不要重新与陈先生联系?”
“再等等。”朱由检谨慎道,“现在还不是时候。”
他走回书房,从书架暗格中取出那张“盟友地图”。在魏进忠的名字旁,他画了一个圈,又在旁边写下几个小字:擅察风向,能屈能伸。
这是个危险的对手。但正因为危险,才更需要了解。
午膳后,刘婆子悄悄来了。她袖中揣着一个小布包,神色既兴奋又惶恐。
“殿下,弄到了。”她将布包放在桌上,打开,里面是一小撮暗红色的种子,“这是红花的种子,奴婢那老姐妹的侄子今年正好种了些,听说殿下要,特地留的。”
朱由检捻起几粒种子细看。颗粒饱满,色泽纯正,是上好的种子。
“辛苦你了。”他从袖中又取出一小块碎银,“这些银子你拿着,一半给你那老姐妹,一半你自己留着。记住,此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。”
刘婆子千恩万谢地收下银子,却又迟疑道:“殿下,这种子……真要种在园子里?奴婢听说,红花虽是药材,但种起来颇费工夫,而且……宫里种这个,会不会惹人闲话?”
这是个实际问题。朱由检沉思片刻:“先种一小片试试。若有人问起,就说本王读医书,见红花有活血化瘀之效,想试种些观赏,也为宫中添些颜色。”
这个理由勉强说得过去。亲王在宫中种花种草,总比经商或结交外臣要安全得多。
“奴婢明白了。”刘婆子揣好种子,“那奴婢这就去找王公公,在后园僻静处辟一小块地。”
“去吧。记住,要隐蔽些。”
刘婆子退下后,朱由检走到窗前。夏日的阳光炽烈,庭院里的石板地反射着白光。远处宫墙上,巡逻的侍卫身影在热浪中微微扭曲。
他开始思考一个更深层的问题:仅仅种些菜蔬花卉,终究是小道。要想真正积累力量,必须有更实质的产业。但产业需要本钱,需要人手,更需要安全的渠道。
钱从哪里来?人从哪里找?渠道如何建立?
这些问题如同连环锁,一环扣着一环。而他现在,连第一环都还没解开。
七月初十,钱龙锡的书箱又有了新发现。
朱由检在整理书籍时,发现箱盖内衬有一处微微隆起。拆开内衬,里面藏着一本薄薄的册子,封面无字,翻开却是钱龙锡手抄的《海防策要》。
这册子与那些游记不同,字迹潦草,显然是匆忙抄录。内容涉及沿海防务、水师建制、甚至还有对葡萄牙、荷兰等“西夷”战船火炮的分析。其中一页特别标注:“闽海郑氏,拥舟数百,控海商路,朝廷招抚数度未果。此等人可用而不可信,宜以利驱之,以法制之。”
郑氏,自然指的是郑芝龙。钱龙锡在此时就注意到这个海上势力,眼光可谓长远。
朱由检仔细阅读这份《海防策要》,越读心中越是惊讶。钱龙锡不仅关注农事民生,对军事海防也有深入研究。这位翰林讲官,似乎比他表面看起来的要复杂得多。
他忽然想起,钱龙锡在历史上确实属于东林一脉,但在天启朝早期并未显山露水,直到崇祯朝才崭露头角。如果钱龙锡早有这些见识,为何在历史上没有更早发挥作用?
或许……是因为缺少机会,或者缺少支持。
一个念头在朱由检心中萌生:钱龙锡留下这些书稿,是否也是在寻找志同道合之人?这位讲官选择在这个时候告假省亲,是真的因为母亲病重,还是……有意避开宫中的风波?
他需要更多信息。
“承恩,”朱由检唤来王承恩,“你去打听一下,钱先生离京前,与哪些人往来密切。特别是……他是否与某些朝中大臣有过深谈。”
“殿下怀疑钱先生……”
“不是怀疑,是想了解。”朱由检打断他,“知己知彼,才能决定如何相处。”
“奴才明白了。”
七月十一,端本宫收到了坤宁宫送来的赏赐:两筐新摘的桃子,说是南苑果园进贡的,张皇后特意分给各宫品尝。
随桃而来的还有苏月。她今日神色轻松许多,见了朱由检便笑着行礼:“殿下安好。娘娘让奴婢来看看殿下,说前几日宫中不宁,殿下受惊了。”
“有劳皇嫂挂心。”朱由检请苏月入座,“皇兄身体可大安了?”
“已好多了。昨日还看了几份奏章,只是精神仍短,太医说还需静养些时日。”苏月道,“娘娘让奴婢转告殿下,如今风波暂平,殿下可安心读书。只是……仍需谨言慎行。”
这话里有话。朱由检听出来了:“宫中可是还有什么不妥?”
苏月犹豫了一下,压低声音:“皇上病重期间,有些人在底下动作太多。如今皇上好转,这些人自然要收敛。但娘娘担心,他们不会就此罢休,只是换种方式罢了。”
“多谢皇嫂提醒。”朱由检郑重道,“请转告皇嫂,由检知道分寸。”
送走苏月后,朱由检看着那两筐桃子,若有所思。张皇后特意送来赏赐,既是关心,也是提醒——提醒他宫中依然不太平,提醒他不要放松警惕。
他让王承恩将桃子分给宫人,自己只留了几个。贵宝送桃子去后厨时,刘婆子正蹲在灶前择菜,见他来了,忙起身接过。
“刘妈妈,”贵宝小声道,“殿下说,这几个桃子给大伙都尝尝。你在后厨辛苦,多拿一个。”
刘婆子眼圈一红:“殿下仁厚……奴婢、奴婢定当好生伺候。”
她说着,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,塞给贵宝:“这是奴婢那老姐妹托人送来的,说是她侄子特意交代,红花种子下种前,需先用温水浸一夜,再拌草木灰。这样出苗齐,长得壮。”
贵宝连忙收好:“我这就去禀报殿下。”
朱由检听到这个种植方法,点了点头。民间自有民间的智慧,这些经验往往是书本上学不到的。
七月十二,王承恩打听到了钱龙锡离京前的动向。
“钱先生离京前三天,去了三次翰林院,每次都待到深夜。”王承恩禀报道,“李典簿有个同乡在翰林院当差,说那几日钱先生借阅了许多邸报和奏章抄本,特别是关于辽东和沿海的。”
“他还见了什么人?”
“离京前一天,去了徐光启徐大人的府上,待了整整一下午。”王承恩道,“具体谈了什么不清楚,但钱先生出来时,神色凝重。”
徐光启。朱由检心中一动。钱龙锡与徐光启有交情,这倒不意外。两人都关注实务,都学贯中西。但在这个时候深谈,恐怕不只是学术交流。
“还有吗?”
“还有……钱先生离京当日,骆养性骆千户曾去送行。”王承恩的声音更低了,“虽然只是远远拱手,没有交谈,但有人看见了。”
骆养性送行钱龙锡?这组合让朱由检感到意外。锦衣卫千户送别翰林讲官,表面看是礼节,但在这敏感时刻,任何不寻常的接触都值得注意。
他开始重新审视钱龙锡这个人。这位讲官远比他想象的更有城府,也更有手段。
七月十三,朱由检决定重新与陈元璞联系。但这次,他要更加谨慎。
他让王承恩找来一个装点心的空木匣,在匣底做了个夹层。然后将信纸用油纸仔细包裹,藏入夹层中。信的内容很简单,只谈农事:
“子瑜先生台鉴:前日偶得红花种若干,闻此物既可入药,亦可染色,欲试种之。然不知京畿水土是否相宜,种植之法有何要诀?园中菜苗日盛,皆赖先生指教。近日读《齐民要术》,见有‘区田’‘代田’之法,欲于园中辟一小块试之,先生以为如何?”
没有一句涉及时局,全是农事探讨。但有心人自能读出弦外之音:红花是经济作物,“区田”“代田”是增产技术——这些都是富民之道。
“你去找李典簿,”朱由检将木匣交给王承恩,“就说本王感念他前次帮忙,送他一匣点心。其他的,不用多说。”
王承恩心领神会:“奴才明白。李典簿是聪明人,知道该怎么做。”
信送出去了。朱由检知道,这次通信比以往风险更大,因为魏进忠的人可能还在暗中监视。但他必须冒这个险——陈元璞这条线,是他未来计划的重要一环。
等待回信的日子里,朱由检将更多时间花在了后园。那包红花种子按刘婆子说的方法浸泡后,已撒在特意开辟的一小块地上。为了掩人耳目,他在周围种了一圈波斯菊——那是从御花园管事太监那里讨来的花种,说是要给端本宫添些颜色。
“殿下真是好兴致。”某日,李典簿来送份例时,看着后园那片新垦的土地笑道,“这又是菜又是花的,端本宫快成小御花园了。”
“闲着也是闲着。”朱由检淡淡道,“种些东西,既能怡情,也能学些实务。李公公觉得呢?”
“殿下说的是。”李典簿躬身,“奴婢听说,皇上近日精神渐好,还夸殿下安分守己,是宗室表率呢。”
这消息来得突然。朱由检心中微动,面上却不露声色:“皇兄过誉了。本王年幼,能做的也就是读读书、种种地罢了。”
“殿下谦虚了。”李典簿意味深长地说,“这宫里宫外,像殿下这般沉稳的,可不多见。”
话中有话。朱由检看了李典簿一眼,这位太监今日似乎格外多话。
送走李典簿后,王承恩低声道:“殿下,李典簿今天有些反常。”
“他在递话。”朱由检道,“‘皇上夸我是宗室表率’,这是告诉我,我在皇上心中有了分量。‘宫里宫外像我这般沉稳的不多见’,这是提醒我,有人注意到了我的‘沉稳’。”
“那……”
“是福也是祸。”朱由检道,“福是有了圣眷,说话做事更有底气。祸是树大招风,会引起更多人注意。”
他走到后园,看着那些在夏日阳光下蓬勃生长的植物。菠菜可以摘了,芫荽也长得正好,红花种子刚冒出嫩芽,波斯菊已有了花苞。
一切都在生长,一切都在变化。
就像这座深宫,就像这个时代。
七月十五,中元节。
宫中依照惯例举行了祭祀仪式,但规模比往年小了许多。天启皇帝仍在静养,仪式由张皇后代为主持。
端本宫也设了简单的祭坛,烧了些纸钱,祭奠亡故的宗亲。朱由检在祭坛前站了许久,心中想的却是那些在萨尔浒战死的将士,那些因加派辽饷而流离失所的百姓。
历史书上的数字是冰冷的,但当他真正身处这个时代,才能感受到那些数字背后,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,一个个破碎的家庭。
祭仪结束后,王承恩带来了陈元璞的回信。
这次的回信很厚。除了详细的农事指导外,还附了几页图纸——是改良农具的设计图,有轻便的耧车,有效率的翻车,还有几种适合小规模种植的灌溉工具。
在信的最后,陈元璞写了一句话:“殿下所问‘区田’‘代田’之法,古人智慧也。然时移世易,法亦当变。草民近日试作‘垄作沟灌’新法,可节水三成,增产两成。若殿下有意,待秋收后,可详述之。”
“垄作沟灌”——这已接近后世的节水灌溉技术。陈元璞果然在农事上下了苦功,而且有创新思维。
朱由检将信小心收好。这个人,他一定要收归麾下。
七月十六,一个意外来客打破了端本宫的平静。
来人是司礼监的一个小太监,姓孙,说是奉魏进忠之命,来送一批“皇上赏赐给各宫解暑”的瓜果。
瓜果抬进来,都是时令鲜品:西瓜、甜瓜、葡萄,满满两大筐。
“魏公公说,前些日子宫中多事,各宫都辛苦了。如今皇上大安,特意让奴婢送来这些,给各位主子解解暑气。”孙太监尖着嗓子说,眼睛却在四下打量。
朱由检不动声色:“有劳魏公公费心。王承恩,收下吧。”
王承恩正要让人抬走瓜果,孙太监却道:“且慢。魏公公吩咐了,让奴婢亲眼看着瓜果分到各人手中,免得底下人偷懒克扣。”
这是要借送瓜果之名,行探查之实。
朱由检心中冷笑,面上却温和:“既如此,就按魏公公的意思办。王承恩,你陪着孙公公,把瓜果分给大伙。”
王承恩领着孙太监在端本宫转了一圈。每到一处,孙太监都要仔细看看,问问。到了后园,他更是驻足良久。
“哟,殿下这儿真是生机勃勃。”孙太监看着那片菜地和花圃,啧啧称赞,“这菜种得真好,这花开得也艳。殿下真是雅致之人。”
“闲来无事,打发时间罢了。”朱由检淡淡道。
孙太监弯腰,摸了摸波斯菊的花苞,又看了看刚冒芽的红花:“这些花种……奴婢看着眼生,不知是从哪儿来的?”
来了。朱由检心中警惕,面上却笑:“有些是御花园给的,有些是底下人从宫外捎来的。怎么,这些花有什么不妥吗?”
“没有没有。”孙太监连忙摆手,“奴婢就是看着新鲜,多问一句。殿下别介意。”
他直起身,又四处看了看,这才道:“瓜果都分完了,奴婢也该回去复命了。殿下若有什么需要,尽管吩咐司礼监。”
“有劳孙公公了。”朱由检让王承恩封了个小红包,“天热,公公拿去喝茶。”
孙太监接过红包,掂了掂分量,脸上堆起笑容:“谢殿下赏。奴婢告退。”
送走这位不速之客,王承恩回到书房,脸色难看:“殿下,他这是……”
“探路。”朱由检道,“看看端本宫到底在做什么,有多少人,都是什么状态。”
“那咱们……”
“一切照旧。”朱由检平静地说,“他看到了菜园,看到了花圃,看到了我们安分守己的样子。这就够了。”
他走到窗前,看着孙太监离去的方向。这个太监的出现,说明魏进忠对端本宫的关注并未放松。只是方式从明面的搜查,变成了暗中的观察。
夜幕降临时,朱由检在书房里点起灯。他铺开一张纸,开始记录今日的观察和思考。
孙太监的到访,魏进忠的“赏赐”,宫中气氛的微妙变化……这些细节拼凑在一起,勾勒出当前的局势:天启皇帝病情好转,各方势力重新洗牌,魏进忠暂时收敛但并未放弃,而他自己——信王朱由检——开始进入某些人的视线。
这是危机,也是机遇。
他停下笔,看着窗外的夜空。夏夜的星空璀璨,银河横亘,牛郎织女星隔河相望。
中元节刚过,按照民间传说,这是鬼门关关闭的日子。那些回家的魂魄,都已返回阴间。
但人间的纷争,永远不会结束。
朱由检吹熄了灯,在黑暗中静坐。
他知道,自己的蛰伏期不会太长了。当秋天来临,当辽东战事有了新的变化,当朝中党争再起波澜……就是他必须有所作为的时候。
而现在他要做的,就是继续积蓄力量,继续编织网络,继续等待那个最合适的时机。
风起于青苹之末,浪成于微澜之间。
而他,已经看到了风的来向,也感受到了浪的涌动。
剩下的,就是做好准备,迎接那场迟早要来的风暴。